
摘要:
东晋顾恺之提出的“迁想妙得”是中国传统绘画理论的核心命题之一,强调画家通过主观情思的移入(迁想)与艺术直觉的升华(妙得),实现物象与心象的融合。本文以明末清初画家八大山人(朱耷)的花鸟画为研究对象,基于“迁想妙得”理论框架,结合其遗民身份、禅宗思想、人生经历与艺术风格,系统分析其花鸟画中“迁想”的心理动因与“妙得”的形式呈现。研究发现,八大山人将个人孤寂、愤懑与超脱的情感“迁”入花鸟形象,通过夸张变形、疏简构图、眼神刻画与象征意象,实现“妙得”——即超越形似的精神真实。其画中孤鸟、翻白眼鱼、残荷怪石等形象,皆非自然再现,而是高度主观化的心象符号。文章论证了“迁想妙得”在八大山人艺术中的创造性转化,揭示其如何将传统理论推向表现性与哲思性的新高度,为中国写意绘画的精神表达提供了典范。
关键词: 八大山人;花鸟画;迁想妙得;心象;顾恺之;写意精神;遗民艺术
一、引言
展开剩余87%在中国绘画理论史上,东晋画家顾恺之提出的“迁想妙得”具有奠基性意义。《历代名画记》引其言曰:“凡画,人最难,次山水,次狗马,台榭一定器耳,难成而易好,不待迁想妙得也。”其中,“迁想”指画家将自身情感、想象移入对象;“妙得”则指在此基础上获得超越表象的艺术真谛。这一理论不仅强调绘画的主观创造性,更揭示了艺术创作中“心”与“物”的辩证关系,成为中国写意绘画的理论基石。
明末清初的八大山人(约1626—1705),作为“清初四僧”之一,其花鸟画以孤高冷逸、奇崛简练著称,被视为写意花鸟画的巅峰。其作品中常出现翻白眼的鱼鸟、孤栖的寒禽、倾斜的危石与残败的荷叶,这些形象超越了自然物态,呈现出强烈的精神张力与象征意味。学界普遍认为,八大山人的艺术是其遗民身份与禅宗思想的视觉外化。然而,若从“迁想妙得”的理论视角切入,可更深入地揭示其艺术创造的内在机制:即如何将个人生命体验“迁”入花鸟形象,并“妙得”出一种超越形似的心灵真实。
本文旨在以“迁想妙得”为理论核心,结合八大山人的生平、思想与作品,系统阐释其花鸟画中“迁想”的心理基础与“妙得”的艺术实现,论证其对传统绘画理论的创造性转化及其在中国美术史上的独特价值。
二、“迁想妙得”的理论内涵与历史演变
“迁想妙得”虽由顾恺之首倡,但其思想渊源可追溯至先秦“心物”关系的哲学讨论。《庄子·齐物论》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观点,为艺术创作中的主客融合提供了哲学基础。顾恺之将其具体化为绘画创作的方法论,强调画家须“以形写神”,而“神”的把握离不开“迁想”——即情感的投射与想象的参与。
后世对“迁想妙得”的阐释不断深化。唐代张彦远提出“意存笔先,画尽意在”,强调创作前的构思与画外之意;宋代苏轼倡导“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推崇神似与意趣;明代董其昌则以“南北宗论”将文人画推向心性表达的高峰。至清初,随着遗民文化的兴起,“迁想妙得”被赋予更强烈的情感与政治隐喻色彩。
八大山人正是在这一理论脉络中,将“迁想妙得”推向极致。他不再满足于“传神写照”,而是通过极端个性化的艺术语言,实现“以形写心”“以画言志”的精神表达。其“迁想”之深、“妙得”之奇,使花鸟画从怡情悦性的题材,升华为承载个体命运与时代创伤的象征系统。
三、“迁想”的心理动因:八大山人的生命经验与精神世界
“迁想”的实现,根植于画家深层的心理结构与生命体验。八大山人原名朱耷,为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宁王朱权的九世孙,生于南昌。明亡时年约十九,亲历国破家亡之痛。为避清廷迫害,他一度削发为僧,法名传綮,后还俗,自号“八大山人”。
这一特殊身份使其艺术始终笼罩在“遗民”情结的阴影之下。作为前朝宗室,他无法公开表达亡国之恨,只能通过艺术进行隐晦的宣泄。其“迁想”的心理动因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孤寂与疏离感:国破家亡使其失去社会身份与归属感。其画中常现孤鸟独立、单鱼悬浮、独树临风等形象,皆为其内心孤独的投射。
愤懑与反抗意识:清初文字狱严酷,八大山人以“哭之”“笑之”落款(形似“八大山人”),以翻白眼的鱼鸟讽刺权贵,以危石欲倾暗示政局不稳,皆是压抑情感的象征性释放。
超脱与禅悟追求:长期修习禅宗,使其在痛苦中寻求精神解脱。其画中空灵的留白、简淡的笔墨、静默的姿态,皆体现“空”“无”“寂”的禅境。
这种复杂而矛盾的心理结构,成为其“迁想”的内在驱动力。他将花鸟不再是客观观察的对象,而是自我灵魂的镜像,是“迁想”得以发生的心理基础。
四、“妙得”的艺术实现:形式语言中的心象生成
在“迁想”的基础上,八大山人通过独特的形式语言实现“妙得”——即创造出既非完全写实、亦非纯粹抽象的“心象”。这种“妙得”体现在以下几个层面:
(一)形象的夸张与变形
八大山人常对花鸟形象进行极端夸张与变形,以强化其象征意义。如《鱼乐图》中的鱼,身体扭曲,双眼上翻,嘴角下撇,形如冷笑,全然脱离自然鱼态,而成为愤世嫉俗的“人化”形象。《孤禽图》中的鸟,缩颈敛翅,单足独立,形如醉汉或老僧,传达出疲惫、孤傲与超然的复杂情绪。
这种变形并非技巧不足,而是“妙得”的关键——通过舍弃“形似”,直取“神似”,实现情感的直接传达。
(二)眼神的刻画与心理暗示
八大山人尤擅以“点睛”传神。其画中鸟、鱼、兽常以极简的笔触点出眼睛,或翻白、或斜视、或闭目,极具心理张力。翻白眼被视为“白眼向天”,表达对现实的不屑与反抗;斜视则暗示警觉与疏离;闭目则象征内省与超脱。
顾恺之曾言“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八大山人将此发展至极致,使“眼”成为“迁想妙得”的视觉枢纽。
(三)构图的疏简与留白
其构图极简,常以极少物象置于大片空白之中。如《荷花水鸟图》,一鸟立于危石,一茎残荷斜出,其余皆为空白。这种“疏可走马”的布局,不仅强化了主体的孤立感,更使空白成为情绪的容器,实现“无画处皆成妙境”的“妙得”。
(四)象征意象的系统构建
八大山人构建了一套高度个人化的象征系统:
孤鸟:自我形象,遗民孤臣;
翻白眼鱼:冷眼观世,愤世嫉俗;
残荷:繁华落尽,国运衰微;
危石:政局不稳,命运多舛;
怪石:坚贞不屈,特立独行。
这些意象非偶然出现,而是经过精心“经营”,构成完整的“心象”图谱,是“迁想妙得”的系统性成果。
五、“迁想妙得”的创造性转化与艺术史意义
八大山人对“迁想妙得”的运用,已超越顾恺之时代的“传神写照”,进入“以画写心”的表现主义境界。其创造性转化体现在:
从“人物传神”到“花鸟写心”:顾恺之主要用于人物画,八大山人则将其应用于花鸟题材,拓展了理论的适用边界。
从“再现”到“表现”:其“妙得”不再局限于对象神态的捕捉,而是主观情感与哲学思考的直接外化。
从“个体”到“象征”:其形象具有高度符号性,使个人情感升华为时代精神的隐喻。
这一转化对后世影响深远。吴昌硕、齐白石、潘天寿等皆受其启发,强调艺术的主观性与精神性。现代学者如高居翰、巫鸿等亦以“迁想妙得”为视角,解读中国画中的心理与文化维度。
六、结语
八大山人的花鸟画,是“迁想妙得”理论在特定历史语境下的巅峰实践。他将个人的亡国之痛、遗民之悲、禅悟之思“迁”入花鸟形象,通过夸张变形、眼神刻画、极简构图与象征系统,实现“妙得”——即一种超越形似的心灵真实与艺术真理。其画中的一鸟一鱼,皆非自然之物,而是高度凝练的“心象”,是灵魂的显影。
在八大山人那里,“迁想妙得”不再是简单的创作技巧,而是一种生存方式与精神救赎。他以笔墨为舟,渡越现实的苦海,在艺术中重建自我与世界的关系。其艺术不仅丰富了中国画的表现语言,更深化了“迁想妙得”的理论内涵,使之成为连接个体生命与艺术创造的永恒桥梁。直至今日,其作品仍以其深邃的精神力量,持续启示着艺术创作中“心”与“物”的永恒对话。
文章作者:芦熙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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